索白告别桑丹卓玛和尕金,便调转头,回到自己的庄园。


(资料图)

他不知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改变了主意,他本来是去追刚刚离去的阿卡奂的,可是他无意间碰到了桑丹卓玛。桑丹卓玛清纯高洁地站在他面前,使他暗自汗颜不已,他觉得如果桑丹卓玛一旦得知他同阿卡奂商量的事情后,她就永远也不会理会自己了,她会看不起他,她会认为他运用的不是一个男子应该运用的手段,那么他努力的结果是为了什么呢?

索白心灰意冷地回到庄园。前院大经堂里那个昏暗的角落是属于他的,他坐在角落里,从怀中摸出鼻烟壶,指甲盖上倒一点淡灰色的烟粉,吸进鼻孔里去,他要面对自己的时候,首先要吸进一鼻子烟粉。

鼻烟壶是玛瑙玉质的,半透明,有几条不清晰的黑色花纹,上面雕着四瑞和睦图:一头大象的背上是一只猴子,猴子的背上是一只兔子,兔子的背上是一只松鸡。据说,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,这四种动物生活在同一个地方,它们相亲相爱,从不互相攻击,这就是藏族人对和平的理解,对和平与平等生活的向往与描摹。

和平,这本是人类生存的最基本的环境之一,但是,对人类如此金贵的东西,就这样被人本身简单地破坏了。沃赛,这个老东西,他偷了你的牛羊,捣毁了你的水磨,好,这些都不要紧,要紧的是他杀了你的人,抢了你的土地,他虚张声势,欺负邻里,让你不得安宁。显然,再忍下去是不可能的,唯一的出路,就是反抗,就是斗争。

但是斗争是可以用某些策略来避免的,首先应该避免的,就是流血。

索白想到这一点,就有些激动,他朝屋外喊道:

“完德扎西,完德扎西。”

完德扎西老半天也没有出来,索白只好走出大经堂,朝后院走。他又喊了两声,只见完德扎西慌慌张张地从后院内往这边跑。

索白狐疑地问:“你怎么耽搁这么久?”

完德扎西说:

“刚才阿莽少爷哭个没完,耶喜夫人说她一点办法都没有,让我抱着转了一会儿。”

“保姆呢?”

“保姆今天回她自己的家了,好像她的母亲生病了,当下回不来。”

“唔。”索白说:“唔,你抱抱也好,让夫人歇歇,好歹她是你的主子。”

“是的老爷。”完德扎西低着眉毛说。

索白看着他:

“阿莽少爷这么哭闹,是不是生什么病了?”

“不大看得出来。”

完德扎西含混地说。

“我老是觉着这个孩子身体不太好,等他大一点,就送他到寺院里去,当个小沙弥,让他献身佛祖,那样的话他的寿命或许会长一些。”

“是的,老爷!”完德扎西呆呆地说。

索白又道:“我要见阿卡奂,你现在去请他来,最好不要让别人看见。”

完德扎西鞠过躬,说声“是”就出去了。

索白看着他的背影,又看看后院的大门,便调头回到前院经堂里。

黄昏又至,索白坐在暗暗的经堂里等待阿卡奂。他一想到即将发生的事,就立刻不寒而栗,他念起六字真言,像是在祈求佛祖的饶恕。

释迦佛双目微睁,静静地坐于莲花座上。

索白的眼睛盯着佛像垂在膝上的手掌,忽然想知道那上面的掌纹。他不知这尊镀金铜像到底会具有什么样的掌纹,但这只手的手背朝外,他看不到它的掌面,这只手掌朝向内侧,轻轻地放在膝上,仿佛没有任何分量,可又具有某种足以克刚的内力。它转向内侧,使你无法真切地感知他的内心,但他的手却那么简单又那么神秘地放在膝上,仿佛在说,来吧,来吧,我会让你得到解脱,我会让你得到安宁。

索白惊恐起来,他立刻走出经堂,走进会客厅去,他觉得在神圣的经堂里与阿卡奂密谋,简单就是犯罪。

阿卡奂进门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,把索白吓了一跳。索白对完德扎西挥挥手,完德扎西就低着头出去了。索白把帘子放下来,把门关好,这才请阿卡奂坐下。

阿卡奂一脸白须,头上结着辫子,辫子用一只象牙箍子盘在头顶上,然后再层层叠叠地缠上紫色绸布,把整个头部都包了起来,耳朵的上半部包在紫绸头帕里,下半部露出来,戴着两只又大又圆的银耳环,垂在双肩上。

他一身紫红长衫,胸前挂着一串白色嘛呢珠,手上没有饰物,足蹬一双氆氇镶边的黑色毡靴。阿卡奂坐在一块卡垫上,双目炯炯地望着索白。

索白亲自端过来一碗酥油茶,说:

“尊敬的阿卡奂,请您先用茶。”

阿卡奂双手接过,却不急着饮用,他说:“千户大人,您让我来,是想请我品尝您今年的新茶吗?”

索白看着阿卡奂的白眉毛,故作轻松道:

“难道不是吗?”

阿卡奂立刻严肃地说:

“千户大人,依我看,您这是在回避现实,您可千万不要动摇信心,信心一旦动摇,那么您的江山也就完了,这只不过是迟早的事。”

索白呵呵地笑着,他看见桑丹卓玛的眼睛正在朝着自己的身上打量,那眼神里甚至含有自己的成分,他正在通过她的眼睛观照着自己的内心。

阿卡奂成竹在胸。一眼看清别人的心思,是阿卡奂的专长。

索白说:“阿卡奂说的有道理,我们不能再回避了。我们代扎部落,现在正是要渡过难关的时候。沃赛想占据我们的草场,杀了我们的人,这还只是个开始,他实际上要我们整个部落哩!我作为千户,要首先考虑部落的安危。我们已经吃过一次亏了,松仁仓的那些女人们失去了丈夫和儿子,孩子们失去了父亲,我不能让他们的鲜血白白流掉。所以我想请阿卡奂为代扎部落的百姓们祈请保护神的保护,还要祈请战神保佑我们的战士能顺利地赶到沃赛部落,把沃赛头人的庄园夷为平地!”

阿卡奂庄严地说:“请保护神保护部落,请战神保佑胜利,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!”

索白接着说:“这是一场正义的战争,我们部落的敌人,就是沃赛!”

于是,两人翻出一本历书,挑中了一个日子。

这一天,索白的家丁们在一个山凹间修建了一所石堡,石堡呈三角状,完全由石块砌成,一侧石墙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,供人出入,另一侧留有一个拳头大小的空隙。这个空隙,掩藏在苍松翠柏之间,直直地对准了山下的沃赛部落。

三角石堡被涂上了沉沉的黑色,平顶房檐则以白色勾勒而出,在山坡上,这所石堡呈现出无与伦比的神秘气氛。

阿卡奂在索白千户的陪同下来到山上。这之前,他已斋戒三日,并在敬过神佛的净水中沐浴过了。他容光焕发,气势昂扬,紫色的头帕,紫红色的长衫,黑色的毡靴,还有脸上的白须、颈上的白色念珠,使他具有了一种超凡脱俗的气质。

与阿卡奂相比,索白则显得精神恍惚,目光疲惫。他站在阿卡奂的身边,被对方的光芒淹没掉了。他在这种光芒映照下,忧心忡忡地仰视着阿卡奂,他似乎已经没有力量对此进行辩驳了。

索白看见了那所石堡,石堡在山坡上以三角形的方式存在着,索白一向对三角形不以为然,他认为三角形是一种不稳定的、难以维持的形式,但这正是阿卡奂所需要的最简捷、最直接、最有效的形式。

索白说:“尊敬的阿卡奂,三角石堡看上去修得好极了,是不是?”

阿卡奂对索白似是而非的问题非常恼火,他纠正道:

“这是最有效的。”

“这将是最有效的。”

索白立刻说道。

阿卡奂手里握着一只檀香木碗,碗里盛着净水,净水在强烈的日照下正散发着袅袅的轻烟。

他不满地问道:

“我的千户老爷,您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呀?”

索白恍恍惚惚地说:“我们将不用武器,我们将看不到血,这真是一件好事。”

阿卡奂说:

“您这么犹犹豫豫,会误大事的,这可不能简简单单地打发掉就算完事。我看,您今天说出这种话来乃是天意,上天是不许我们随便进行神圣的仪式的,这是天意!”

阿卡奂无可奈何地将净水泼到脚下,然后低下腰,拣起一根枯草。

索白仿佛解脱了一般,立刻轻松起来,他觉得那所丑陋的三角形的石堡立在山坡上与自己毫不相干。

阿卡奂说:

“武器到了懦夫的手里就会变成摆设,但在勇士手里,就是枯草也会变成武器。”

那根枯草在阿卡奂的手里慢慢变直,然后挺挺地指向那所石堡,阿卡奂一声断喝,枯草就像是一支飞出去的箭,以迅疾的速度飞向黑色石堡……

顿时,石堡嘭的一声,瞬息之间着起了熊熊大火。不一会儿,石堡就像是一间草屋一样轰然而塌。

索白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所黑色三角石堡化为乌有,再目瞪口呆地看着阿卡奂。

“明日再修!”

阿卡奂丢下这句话,然后便飘然而去。

第二日,在索白的亲自督促下,家丁们重新挥汗如雨,在那片废墟上,慢慢地立起一座与昨天一模一样的黑色三角形石堡,这时,柏香飘散,附近的杨树上缭绕着袅袅的暖意,家丁们躬身退下山去。

着一身紫红长衫的阿卡奂来了。

阿卡奂一手捧着盛净水的檀香木碗,一手捧着一抟糌粑,当他看见石堡后,忽然就啼泣起来。

他一边啼泣,一边就跪在了哔叭作响的柏香火堆旁。

燃着的柏枝飘起浓香。

他的啼泣幽怨伤感而意味深长,仿佛在向最敬爱的人倾诉着委屈,他倾诉无奈与力不从心,然后就伸出求助的手,伸向火焰的高处,伸向万里晴空。

索白独自立于一旁,手足无措。

阿卡奂的手里捧着一块糌粑,糌粑呈人形,他把这块呈人形的糌粑抛向火焰的青色光芒中,他啼泣道:

“我敦请的,我的最高的神呵,您护佑我的双眼,使我不受他的蒙蔽。”

他幽怨的啼泣声中渐渐充满了神奇的力量,他愤怒的双手忽然指向火中的糌粑:

“您护佑我的身体,使我不受他的侵犯,我敦请的神呵,我敦请您的力量,授给我们火,授给我们以足够的火,让他在火中灭亡,让他的灵魂在火中灭亡!”

火中的糌粑渐渐缩小,阿卡奂的眼睛直视着火焰的高处,他向那虚空倾诉道:

“我的神,我将告诉您,那人的名字,叫作沃赛!”

火焰小了下来,阿卡奂缓缓站起,他走向黑色的石堡,在石堡的门前停下,然后开始缓缓地宽衣解带,他先解下头上的紫色绸布头帕,再褪去衣服,褪下靴子,最后身上只剩下一件白绸长褂,没有腰带,光着脚,走进了那座狭小的石堡。

索白立刻上前,遵照阿卡奂事先的安排,用石块堵住了洞口。

他的一举一动,都是严格地按照阿卡奂的吩咐去做的,但他的内心里充满了恐惧,他忽然无法理解自己为何选择了这种方式,内心的恐惧与空虚使他不停地颤抖起来。

索白下山时,发现自己双腿踉跄,身不由己。

完德扎西早已按照索白的吩咐,派了一支精明强干的枪队去袭击沃赛头人的庄园。枪手们在接受过阿卡奂的祝福后,个个精神抖擞,激情昂扬,他们深信胜利将属于代扎。

索白在自己的小佛堂内度过了漫长的三天三夜。

三天三夜的每个时刻,他都在想象阿卡奂在石堡里的情景。那所石堡狭窄得只能容下一个人,无法蹲下来,更无法躺下,索白简直难以想象得出阿卡奂会有什么样的举动。

他是如何敦请神灵的呢?他是如何动用咒语的呢?他是如何将那神授的火力,通过意念的力量,射向那个遥远的仇人的呢?

索白在恐惧与侥幸得逞的双重意味之间等待着,等待着第三个夜的到来。

夜终于来了,索白带着两个家丁,举着火把,来到山上,从山上望去,沃赛部落寂然无声,索白即刻感到有些蹊跷,他在洞口外悄声呼唤着阿卡奂。

里面没有任何声响,更听不到阿卡奂的回答。索白连忙吩咐家丁们扒开封在石堡洞口的石块。

索白高举着火把,朝石堡里望去。

只见阿卡奂直直地靠在石墙上,双目紧闭,鼻息微微……

此时此刻,枪手们已经从沃赛部落的地界上撤回。这些人曾带着充分的信心和满膛的子弹离开代扎,归来时却两手空空,所有的子弹都射了出去,却未能带来胜利的消息。他们叹息着说:沃赛的防守太严密了……

摘自《太阳部落》

青海人民出版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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